2005年3月31日 星期四


我想你是獨自到海邊去看海了吧。記得你曾說,當你覺得被束縛得喘不過氣來時,你便會去看海。大多數時候,你只是嘴巴說說而仍懶惰的待在家裡看電視。但是前天你突然地說要去看,而且是三更半夜,我被你嚇壞了。你說,晚上時,海面與星空連成一片,如果有流星,掉到海裡去,是不是那一瞬間整片海整片夜都會被點亮呢?你說你想到一種意象,那幅場景裡的一切都進行著靜默的燃燒,像冬天的海岸,整座海港被點燃了,停在港內的漁船一個接著一個燒了起來。而海水卻凍的快要結冰……你是遠航歸來的水手,站在船頭遠遠的看著港口,你看見你朝思暮想的故國正在燃燒,你說你無法承受那種幻滅,你多年來的鄉愁成了一堆灰燼......你於是跳到海裡想冷卻自己,因為那絕望徹底點燃了你,對於世事對於一切的無常激怒了你,你想反抗那些人們認可的價值,那些鼓勵人想的釋懷的價值。你只想尋找一個解答,回答你,為什麼你寄與情感的故鄉,可以看似無端的就這麼在眼前燒成了灰燼?

你越說越興奮,像躁鬱症發作的人一樣,你停止不下來,你停止不下你腦海中那堆不斷浮現連鎖產生的毀滅的美的幻想,你會覺得必須做些什麼,比如說點燃些易燃物,製造些火光……你喜歡燃燒的東西,我記得你說,十歲時,你把你的房間燒掉了,你對父親說,你想知道一瞬間化為灰燼的感覺是什麼……父親賞了你一個耳光罵你混蛋,你撫摸著辣燙的臉頰喃喃的說:「那團火,還要更暴力一些……」。十歲以前的東西,你穿過的衣服,小學一年級畫的第一張水彩畫,第一份國文作業,都在裡面,你把自己的記憶燒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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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鑰匙插進機車鑰匙孔,引擎悶哼了兩聲才發動,我看看油表,應該足夠我騎到海邊。我以為你會就此取消了約會,你最多感到有些惋惜,對於我們初次會面的期待落了空。我是個很被動的人,對於未曾謀面的你感到躊躇不前。也許我期待一場雨可以解救我,可以取消我們的約定。但是你躁動異常的興奮,嚇到了我,卻也吸引了我。就像那些危險刺激的遊戲一樣。你很危險,這是我的直覺,但你卻又令人好奇。一個靈魂可以裝多少情感呢?總覺得你隨時都要滿出來似的,不論是悲傷也好,快樂也好,你都表現出超於常人的反應。

你說沒關係,你還是很想去看看。

「但是雨下的那麼大,不好吧,你會全身淋濕的。」我說

「沒關係,我還是想去看看。」

路上,雨水從雨衣縫隙滲了進來,安全帽的面罩上都是雨水,看不清楚眼前的路況,有幾個路口轉彎的很驚險。

「這麼大的雨,我真是找罪受。」我心裡想著

「這麼大的雨,妳真是找罪受。」德鈞這麼說。

有一回,德鈞和我一起去陽明山,我說突然想看看夜景,他禁不起我的百般要求,於是騎車載我上去。我們翹了傍晚最後的兩堂課,趕在尖峰時間之前上去。德鈞不是很心甘情願,因為那天正好是寒流最強的時候,他在前座,圍巾、口罩、全罩安全帽把他包的緊緊的,我們聽不見彼此的話。上去之後,步行上擎天崗,真的很冷,而且漸漸的起了霧。

「我覺得快要下雨了。」他說。

「再等一下看看吧!」我有些哀求的語氣說著。

過了一會兒,天空都被厚厚的雲層覆蓋住了,他又說了:

「我想是看不到什麼夜景了,我們走吧!」

我這時不說話,但是眼神充滿失望。又過了一會兒,直到他的眼神漸漸感到不耐,我才放棄。

下山時,已經開始飄著小雨,原本已經寒冷的天氣這時更令人發抖。他不說一句話的騎著車。接著雨越下越大,我們不得不停到路邊騎樓,將置物箱內的雨衣拿出來穿,穿的過程中,他嘆了口氣說:

「這麼大的雨,你真是找罪受。」

不知道為何,當時我的心像被扎了針般的難受。回到家後,我打開電視,電視新聞正競相報導著:

「陽明山下雪了。」

我的眼淚掉了下來。

    **
現在我已經離開市區甚遠,路上車流也稀少許多,且多的是急嘯而過的飆車族。即使有帶手套,手指仍被凍的隱隱發麻著。腦海裏卻仍是印明曾說過的話語:

……我的生活說來很單調乏味,即使有空閒時間,也會懶惰的待在家裡做些無趣的事,如看電視打電動之類的。心智萎靡了起來,即使有了再多的時間都是一樣。」

「因此,這樣的衝動對我真是難得,我必須要好好把握這樣的心情,想坐在海邊吹著海風看著落日。妳會抽煙嗎?我不會,但也許這時可以開始抽了。點根煙一邊抽一邊看著海,我無法向妳形容那種愜意的心情。抽完一包煙之後,夕陽已經沒入了海中,整座天空被塗抹成末日色彩的紅,晚霞是時間吐出的血,妳心醉於那份激烈的哀傷......

「再看看吧。」我說。

他沒有多說什麼,我本以為他會表現的更積極些。也許這都是我的錯覺,我對於自己的一廂情願感到有些難為情,希望他沒有多加聯想什麼。

這時他說:

「不想看到我嗎?」

「當然不是......」我沒說出口,心裡這樣想著。

「但我想看到妳。」他說。

    **
到了海邊,海浪拍打海岸發出巨大聲響,怒濤排岸,使人膽怯。我慢慢的往海邊走去,似乎忘記我原本來這裡的目的。不,我想我沒有什麼目的,也許是因為印明的關係,但來到這裡之後我又覺得跟他無關了。我對眼前的海感到好奇,印明頂多只是個觸媒,我想暫時離開原本的生活,想看印明的模樣,而非虛擬的他;虛擬的那個我居住的城市,我想看看自然的模樣。這是我自己的意願。

站在海邊,穿著雨衣的我發著呆。這時手機響了,是印明打來的:

「找我?」

我說:
「你今天真的去看海了嗎?」

「對啊。」

我問:

「雨下很大對吧。」

「剛剛很大,現在小一些了。」

我頓了一下,然後問他:

「那你看到了什麼?」

他頓了一下,然後說:

「妳是不是也在海邊?我聽見海浪聲。」

「對啊。」我回答他。

「妳不是說雨太大了不想來嗎?」

「反正還是想來看看就是了。」

印明沒有接話,我們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他說:

「到海邊看看真的很不錯吧!」

「嗯,是啊!」我不自覺的笑了,他聽見了也笑著說:

「心情會變好一點。」

這時,雨已經小很多了,風也變小許多,海浪也不那麼重擊海岸了。

***
德鈞離開我之後到英國留學去了,我們的分手像生活中互道再見般的自然而輕鬆。我一直隱隱約約覺得,錯過那場雪之後,我們從此遠離了某種相處方式,而且一但放棄了就再也回不來了。而這絕對不是當初料想的到的,是在非自覺的意願下產生的。就像是你忘記妳其實有一個很珍惜的寶物,當你想起來時,發現它已經不見了──

──的那種悲傷的感覺。

德鈞後來也嚐試著想要挽回,但不多久,隨和樂天的他就自然的回復到原本的型態,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,即使覺得難過,也不應該讓他無限放大到世界末日似的。因此,他要搭飛機的前一晚,他打給我,他說:

「祝福妳能找到妳的真愛,希望我們永遠都是朋友。」

我不得不說,我從沒見過比德鈞更好的男人。

網路上,印明釋放出關於他的訊息。也許他本人是個歡樂無比的大男孩,而他想讓我知道並且以為的是他是個沉鬱寡言的人;也許我以為的是最真實的他,抑或是最虛假的他。我時常有個好奇與衝動,想皆穿他的把戲。等待他無法搪塞的告訴我真相:

他是個球場上再普通不過的男孩,會呼朋引伴,大聲嚷嚷。他告訴過我他想刺殺父親的衝動,都是為了製造他網路形象而加油添醋的謊言;當他說,他容易暗自裡沒有理由的流淚,突然的感到不忍,他憐憫著許多人,憐憫著自己,而我竟也跟隨著鼻酸時,我希望我將會看到真實的他其實像德鈞一樣懂得自我調適、減壓,控制情緒。

但我仍被說服,他是個充滿不安飽受驚恐,外表堅強內心脆弱敏感的動物。負傷的野獸傷口仍流著鮮血是如此危險,如此迷人……我多想見到印明。

「你在哪裡?我想見你。」

我脫口而出這句話。印明不知道有沒有聽見,過了幾秒,印明突然在電話裡喊:

「妳看!快看看海!」

我往海面看去,發現原本厚重的雲層此時已經散開了,夕陽的陽光映射過來,海面無風無浪,太陽在海面的倒影像極了一塊銅鏡。金黃陽光直接的射入我的眼簾,光彩奪目,原本被雲罩的死氣沉沉的天空,此時隨著烏雲散去而漸漸變的萬里清新,已經可以看見海鳥飛翔著覓食,原本總是髒污雜亂的海灘,這時卻跟擦過似的乾淨。烏雲正在從兩側退去,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前進,漸漸的融化自己在夕陽的沐浴之中,一切像是重生似的。我脫口而出喃喃說:

「真美……

此時,我的眼睛已經充滿著淚水。

而印明已經把電話掛斷了,當我再撥時,電話再也打不通了。

--End—
03/31/200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