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3月8日 星期日

很多事情只有一次


我的護照過期了。我請旅行社代辦換發新照。在那之前,我把舊護照每一張內頁掃成電子檔。我是在收藏自己這十年的足跡。

其實我大概兩三年前就想,當這本護照過期作廢時,為這十年寫一個回顧。但是當真的要動筆時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心中有很多感覺,卻沒有辦法用文字表達。就像我們的人生,從沒人能好好地說清楚,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

小時候,對於外國一點想像力都沒有,我的環境不具備旅行的條件。誰知道有一天,我不但走了出去,還背起行囊獨身出發。但是,仔細回顧,卻又能在從小到大的記憶中找到不少線索。記得小學的時候,我會自己騎著單車,順著路一直騎,想知道路通往哪裡?直到路盡頭在一堆荒煙漫草之中;會自己搭公車去看電影,看完後在回程的公車上睡過站。很多時候我寧願自己一人,也偶爾會感傷只有自己一人。但是我很早就明白,有些事情只有在孤獨的時候,才能慢慢的沉澱在心裡面。

因此,總有一天會孤身啟程,去走一趟自己的路,有一些東西只會在孤旅的過程被發掘,那些東西是固著既定生活模式的人們,可能終其一生都難以理解的,更遑論知道他的珍貴。

曾經讀過林懷民的一篇專訪,提問的人問了不到點的問題,林懷民的回答卻幾乎點出了每個孤旅的人的感受。「年輕的時候去過的地方,會帶給你的影響,是你一輩子的養分。」後來我漸漸體悟這句話的意義。現在的我會從旅行的記憶裡提取一些片段,彷彿時光旅行一樣,在腦海裡去懷想那份況味。有時會被一張照片勾起一段回憶。旅行的回憶有二元性,一是那次旅行的點點滴滴,一則是這段記憶本身傳達的訊息:我曾經去過那麼陌生遙遠的地方,那裡一切人事物,是來自另一個迥異的歷史與文化。現在我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,跟許多人一樣過著平常單調的生活。但這樣的回憶,給我的生活帶來滋潤。

相逢的朋友,可以沒有負擔的聊著自己的一生;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,卻對著絕不會再見面的自己傳達純粹的善意;跟旅伴變成好朋友,但是總有一天要分離,而且心中明白,友情到此結束。很多東西是很單純,因此我們開心,卻也因為很虛幻,所以我們傷感。我此生永難忘記在塔什庫爾干和漢娜道別,在喀什和西蒙道別,在西安、廈門、和不知道名字的朋友道別,永難忘記我躺在離開喀什的火車硬臥時那股悵然,永難忘記深夜醒來,火車在敦煌沙漠的鐵軌上匡噹前進,永難忘記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,窗外風景已是壯闊草原。有時夜裡下起了雨,都讓我想起那年在喀什的深夜突來的冷雨,艾提朵爾清真寺廣場一片淒冷。

之後的旅行,都變成2010那趟孤旅的再演繹。我知道不可能再複製類似的經歷,我也失去了那股天真的熱情,沒動力再和每一個進來青年旅舍的人成為朋友。我會沒來由的不耐煩、沮喪、憤世嫉俗,只因為幾次迷路,或是幾個無關緊要的碰釘子。我意識到,很多東西就只有一次,蓄勢待發的心情、好奇、義無反顧……如果錯過了這一次,原本鼓起的勇氣退卻了,之後自己可能變成講甚麼都要酸,對甚麼都不滿意的混帳中年男子,因為錯失的流浪而總是忿忿不平,遷怒之後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人。頂多自我安慰的說:很多人跟我一樣。當時我已意識到這個可能性,因此那份出走的心情更為強烈;現在,則對當時的決定感到慶幸。

後來的旅程,印象深刻的常常是跟老婆兩人,開車趕路,一人開車,另一人休息,安安靜靜的從黃昏開到黑夜。深夜到了目的地,到小鎮的小餐館,點菜吃飯;有時是到超市買了現成的烤雞,加上零食,在旅館裡拉桌子板凳,昏暗的燈光下吃完;有時甚至超市都已經打烊,我們將包裏剩下的餅乾飲料湊合將就著吃;或者我們坐在火車上,窗外下起了雪,我們不發一語;或者黎明時渡輪靠港,我們在碼頭上看著日出。固然那些古城、山水在記憶裡有一席之地,但是讓情感能夠定錨的節點,往往是這些路途的吉光片羽。

我覺得,旅行到最後就是路。「路」原本是通往目的的途徑,但是旅行的時間拉長,目的會變得越來越不重要,你會越來越強烈的意識到自己「在路上」,然後會感到害怕,目的是甚麼?目的存在嗎?害怕其實根本沒有目的地,害怕這趟旅程沒有意義,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。旅行最終都要變成存在主義命題。我們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裡,但我們要去細細感受沿途的風景,因為你在這條路所經歷的一切,將會慢慢變成旅行的意義。





布哈拉


喀什,艾提朵爾清真寺,古爾邦節





撒馬爾罕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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