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

我與母親的哲學之道




2014/02/02




我們在京都火車站前搭巴士到清水寺。參拜完後順著清水坂走下來,往北拐了個彎,走產寧坂、二年坂到了高台寺;一起參觀了兩年前我遺漏的高台寺後,走入円山公園,八坂神社正在舉行祭典,湧進了不少遊人,正殿前的舞台上正在表演傳統的祭祀舞蹈。

鳥居出口就是熱鬧的四條通路口,往前就是祇園,往北則是去平安神宮的路,接著可以走哲學之道到銀閣寺。要去祇園嗎?鬧區我們不感興趣,還是繼續往北慢慢散步吧。接著又想,之前兩次來東山這樣走法都沒來得及參拜銀閣寺,於是這回毅然決定搭巴士先去銀閣寺,然後往南慢慢走回來。

搭上巴士,一路駛去,比想像中的遠。真不知道自己犯甚麼傻要用走的?尤其又帶著媽媽?

在銀閣寺前下車,天氣不大好,有一點點細雨,參道兩旁挨著許多小店,跟花季時相比冷清許多。沒多久就到了寺院門口,這回我總算是順利的拜訪了銀閣寺。遊人不多,逛的很愜意。

離開銀閣寺,走下參道,接上哲學之道。還有一個多月才是櫻花季,道旁的櫻樹還沒從冬眠中甦醒,枝枒光禿禿的,整條哲學之道冷冷清清。但因為冷清,也就更多恬靜安適的氣氛。幾處岔路小徑通幽,幾株小花巧玲可愛。我與母親邊走邊聊,還是聊到家族過往。過去覺得母親有些迷信,老愛四處求神問卜於街坊廟堂,近來我才覺悟,像我這種人才是最自大也最愚蠢的。因為人活在世上是這麼的脆弱,這麼的無助,誰能不心慌?妄想以自己的力量克服難關是不自量力,人終究需要信仰,才能繼續生活。不論信仰甚麼宗教,膜拜哪個神。同時,也只有當自己真正痛徹心肺般的為另一個人祈禱時,才真正領悟過去讓母親是多麼擔心的自己是多麼不孝。

母親長年在市場工作,眼界難免侷限。然而,只要有所自覺於人物之分,對未知的世界神靈心懷謙卑,販夫走卒一樣擁有深邃的靈性,只是難以用言語表達出心中那股不可言說之情。相反的,憤世嫉俗,鑽牛角尖,出言不遜,才是真正的膚淺愚昧,因為他還不知道,人其實比他以為的還脆弱。

母親其實也帶有一意孤行的性格,一頭栽進這沒有出口的愛情,從此人生走上了反常的道路,說實話,這段孽緣之不幸終究該自己負責。然而慶幸的是,個性直樸的母親不是那種逢人就怨、動輒細數過去人生種種不幸的人。這種不會一直把無解的痛苦放在心上的人,說來是我最羨慕也最敬佩的人格特質吧,我的姐姐應該也是遺傳了這一點,得以總是快樂處世。

母親跟了一個已有家室的父親,未婚生子,開始這段沒有婚姻的兩人關係。接著父親工廠倒閉,重拾雞販老本業,她也跟著到市場宰雞賣雞。除了辛勞度日,還得面對性格乖戾,妒忌心重,嗜賭貪杯,有暴力傾向的父親,她承受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痛苦,被父親以最難聽的話語羞辱,幾度承擔他賭博欠下的巨額債務。自我有記憶以來,我們這個家庭從沒有一日安穩過,她從來沒有享受到一個正常人家庭該有的簡單幸福,我們也從不知道所謂正常家庭該是甚麼樣子。這些經歷多多少少也塑造了我的性格,我一直都感覺到孤獨、不安、疏離、悲觀。小時我話少安靜,假日被叫到市場幫忙的我內心極不平衡,只想努力念書脫離這裡,這裡使我自卑,這家使我痛苦。但算是我運氣好,並未走入歧途,自暴自棄。猶記得小時候,父親躲債,她一個人在市場那麼辛苦的工作還債,我竟還沾上偷錢打電動的惡習,無怪那時母親打我打得如此痛心疾首。

高中聯考放榜後的暑假,市場裡外到處都在傳我的事蹟,許多人甚至跑來我家攤位跟母親問,那個考上建中就是妳兒子?放假都來幫忙他怎麼還那麼會念書?從那之後,我們這攤在市場紅了。

我知道自己絕非聰穎,但我是性格偏執,不想讓人瞧不起我,也不讓整天在市場露面的爸媽被人瞧不起。一路走來,其實學業成績並不突出,也曾迷失挫敗過,但後來清大電機、交大電子所,以致現在當個工程師自立自足,也算沒落了個小時了了。我知道我沒有變成一個loser,我也沒讓母親變成loser

一路隨手拍拍人家的房子、巷弄、花草、以及路過的貓咪,不知不覺就到了哲學之道的盡頭。跟母親聊到最後,我說一切畢竟都是機緣命運。你會跟了父親,懷了孩子並決定生下;你會有我這樣一個兒子,我會生在這個家庭;我們到京都,到哲學之道;沿著路談了我們這個家庭的風風雨雨,我知道了一些過去我不知道的祕密,當父親坐牢時,林家曾有人提議將我交給一直想要男孩的四叔扶養,姊則交給大媽一家,妳說妳既然已經犯了錯,就會把孩子負責到底;我也告訴媽,四叔過世前我做了個夢,兩年前過世的二叔打電話告訴我,要我去看四叔,說人若走了再去就沒意思了。我對林家總是疏離又彆扭,我沒去二叔的喪禮,也沒能來得及去看四叔;對不起,我總是這麼鑽牛角尖。母親說謝謝我帶她來京都,有如回到之前的青春歲月,可以自由遊玩。我說她運氣很好了,母親說,她三妹也是這麼告訴她,說她有我真幸運。這些談話最終總是結束在正面的情感之中,人生總有懊悔,總有黑暗,但也有很多地方會有陽光,會有喜悅。這就是人生最簡單也最深刻的哲學。

哲學之道之名來自某位日本哲學家,他的名字以及他想了甚麼,我都不知道,我只知道二月櫻花未開的京都,冷冷清清的哲學之道成了我深刻的京都記憶,這是我與母親一同走過的哲學之道。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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